苏 轼(一)-《唐宋八大家散文鉴赏大全集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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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后人评论

    刘勰在《文心雕龙?议对》:“对策所选择,实则通才,志足文远,不其鲜欤!”

    上梅直讲{1}书

    轼每读《诗》至《鸱鸮》,读《书》至《君奭》2,常窃悲周公之不遇。及观《史》,见孔子厄于陈、蔡之间,而弦歌之声不绝;颜渊、仲由之徒,相与问答。夫子曰:“匪兕匪虎3,率彼旷野,吾道非耶?吾何为于此?”颜渊曰:“夫子之道至大,故天下莫能容;虽然,不容何病?不容然后见君子。”夫子油然而笑曰:“回!使尔多财,吾为尔宰4。”夫天下虽不能容,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。乃今知周公之富贵,有不如夫子之贫贱。夫以召公之贤,以管、蔡之亲,而不知其心,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?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,皆天下之贤才,则亦足以乐乎此矣!

    轼七八岁时,始知读书。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,其为人如古孟轲、韩愈之徒;而又有梅公者,从之游,而与之上下其议论。其后益壮,始能读其文词,想见其为人。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。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,求升斗之禄,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。来京师逾年,未尝窥其门。今年春,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,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5。轼不自意获在第二。既而闻之,执事爱其文,以为有孟轲之风,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,是以在此。非左右为之先容6,非亲旧为之请属7,而向之十馀年间,闻其名而不得见者,一朝为知己。退而思之,人不可以苟富贵8,亦不可以徒贫贱9,有大贤焉而为其徒,则亦足恃矣!苟其侥一时之幸10,从车骑数十人,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,亦何以易此乐也!

    传曰:“不怨天,不尤人”,盖“优哉游哉{11},可以卒岁”。执事名满天下,而位不过五品,其容色温然而不怒,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。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。轼愿与闻焉!

    【注】

    1梅直讲:指梅尧臣。直讲,学官名。2鸱鸮:猫头鹰。《鸱鸮》篇,旧说是周公向成王表白心迹。君奭(shì式):《尚书》篇名,周公向召公表白、劝解之词。3匪:同“非”。兕:雌犀牛。4宰:管家。5执事:敬称,不直指对方,而指其左右办事人员。6先容:事先致意,介绍推荐。7请属:请求,嘱托。8苟富贵:苟且求得富贵。9徒贫贱:只是安于贫贱。10苟其侥一时之幸:如果能够得到一时的侥幸。{11}优哉游哉:形容从容自得的样子。

    在嘉祐二年正月科考中,苏轼因《刑赏忠厚之至论》一文深得主考官欧阳修和梅尧臣的一致激赏,获得了第二名。《上梅直讲书》就是考试结果公布之后,苏轼写给梅尧臣的一封信。信中作者打破一般感谢信的窠臼,全篇以“乐”字贯穿始终,写人生的相知之乐、守道之乐、知遇之乐、师徒之乐,不见一个“谢”字,然而对欧阳修、梅尧臣知遇之恩的感激、仰慕已久的深情、愿意终身追随的真挚浓烈的感情全都跃然纸上。

    第一段,作者首先写了周公之“悲”以衬托孔子相知之“乐”。苏轼以《诗经》中周公和孔子为正反面,论断周公之悲和孔子之乐。何也?苏轼却振振有辞地分析说:周公尽管位高权重,声誉显赫,但却得不到别人的理解,所以他的内心孤独寂寞;孔子和他的门徒虽然饥寒交迫,但是他们彼此相知,所以乐趣无穷。尽管苏轼这种悲与乐的评判,非常有悖常理,但是却让读者心悦诚服,因为苏轼通过圣师圣徒之间问答的描绘,确实将他们心心相印、志同道合、情趣盎然、贫贱不移的高尚情操和有趣的个性都生动传神地展现出来了。于是顺理成章地,苏轼得出“乐”与“不乐”的标准在于有没有相知这样的结论。

    第二段笔锋一转,由对古人的议论,转到对欧阳修、梅尧臣的品德、才学、主张的赞颂上。在这段文字中,作者叙述了自己对两位主考官倾慕已久的心情,它的内涵十分丰富。从作者少年时期的久仰期遇之情到青年时期为二人的才学、品行所打动,表达了自己尽管渴望追随二人的心愿由来已久,但是因为地位悬殊,平生似乎并不敢有此奢望。接着,文章陡然一转,写到了刚刚举行的这场科举考试,他说对这样的结局感到出乎预料,大喜过望。而这一切全部都依赖仰仗欧阳修、梅尧臣两位文坛耆宿的赏识、宣扬、褒奖,这怎能不使他感激不已,兴奋莫名呢?这不仅仅是自己科举高中之乐,更是得遇知己的相知之乐。

    最后,苏轼感慨地说,即使能够得到高官厚禄,受到世人的羡慕,也比不上给大贤您做学生,强调了希望入门为徒的迫切愿望。文章的最后,再次落笔到对梅尧臣品德的颂扬上,梅公的官位并不高,但是却气定神闲,面带欣悦,这都是因为他境界高远所致。美其德,好其文,见贤思齐,苏轼表明自己与梅公有着相同的追求和人生理想。显然,爱道比之爱人,在境界上更见高尚脱俗。

    这篇信札情感充沛饱满,洋溢着难以抑制的青春兴奋之情。全文紧紧围绕着“乐”字做文章,层层展开:十年苦读科考获胜之乐,金榜题名名列前茅之乐,鹏程万里前途光明之乐,士遇知己心愿得偿之乐,大贤赏识可以追随之乐,效古圣贤相知相悦之乐,一如潮水一般争相奔涌而出,欣喜之情,如江河滔滔,倾泻笔端,毫不矫饰。

    另外,在这篇信札反映出苏轼的文字富张力,从内容到节奏,给人以传情达意流畅自然的快感。比如:“非左右为之先容,非亲旧为之请属,而向之十馀年间,闻其名而不得见者,一朝为知己。”蓄势充沛,可谓千回百转,而宣泄畅快,可谓一泻千里。

    后人评论

    杨慎《三苏文范》卷十三:“此书本叙遇知己之乐,末复以乐乎斯道为梅公颂,通篇不脱一乐字贯串,意高词健。”

    答秦太虚1书

    轼启:五月末,舍弟2来,得手书劳问3甚厚。日欲裁谢4,因循至今。递5中复辱教,感愧益甚。比日履兹初寒,起居何如?轼寓居粗遣6。但舍弟初到筠州,即丧一女子,而轼亦丧一老乳母7,悼念未衰,又得乡信,堂兄中舍九月中逝去。异乡衰病,触目凄感,念人命脆弱如此。又承见喻,中间得疾不轻,且喜复健。

    吾侪8渐衰,不可复作少年调度,当速用道书方士之言,厚自养炼。谪居无事,颇窥其一二。已借得本州天庆观道堂三间,冬至后,当入此室,四十九日乃出。自非废放,安得就此?太虚他日一为仕宦所縻9,欲求四十九日闲,岂可复得耶?当及今为之。但择平时所谓简要易行者,日夜为之,寝食之外,不治他事。但满此期,根本立矣。此后纵复出从人事,事已则心返,自不能废矣。此书到日,恐已不及,然亦不须用冬至也。

    寄示诗文,皆超然胜绝,亹亹10焉来逼人矣。如我辈亦不劳逼也。太虚未免求禄仕,方应举求之,应举不可必。窃为君谋,宜多著书,如所示论兵及盗贼等数篇,但以此得数十首,皆卓然有可用之实者,不须及时事也。但旋作此书,亦不可废应举。此书若成,聊复相示,当有知君者,想喻此意也。

    公择{11}近过此,相聚数日,说太虚不离口。莘老{12}未尝得书,知未暇通问。程公辟须其子履中哀词,轼本自求作,今岂可食言。但得罪以来,不复作文字,自持颇严,若复一作,则决坏藩墙{13},今后仍复衮衮{14}多言矣。

    初到黄,廪入既绝,人口不少,私甚忧之。但痛自节俭,日用不得过百五十。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,断为三十块,挂屋梁上,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,即藏去叉。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,以待宾客。此贾耘老{15}法也。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馀,至时别作经画,水到渠成,不须预虑,以此胸中都无一事。

    所居对岸武昌,山水佳绝,有蜀人王生{16}在邑中。往往为风涛所隔,不能即归,则王生能为杀鸡炊黍,至数日不厌。又有潘生{17}者,作酒店樊口,棹小舟径至店下,村酒亦自醇酽。柑桔椑{18}柿极多,大芋长尺余,不减蜀中。外县米斗二十,有水路可致。羊肉如北方,猪牛獐鹿如土,鱼蟹不论钱。岐亭监酒胡定之,载书万卷随行,喜借人看。黄州曹官数人,皆家善庖膳,喜作会。太虚视此数事,吾事岂不既济矣乎?欲与太虚言者无穷,但纸尽耳。展读至此,想见掀髯一笑也。

    子骏{19}固吾所畏,其子亦可喜,曾与相见否?此中有黄冈少府张舜臣者,其兄尧臣,皆云与太虚相熟,儿子每蒙批问。适会葬老乳母,今勾当{20}作坟,未暇拜书。晚岁苦寒,惟万万自重。李端叔{21}一书,托为达之。夜中微被酒,书不成字,不罪,不罪。不宣。轼再拜。

    【注】

    1秦太虚:即北宋杰出词人秦观,字太虚,后改字少游。高邮(今属江苏)人。2舍弟:指苏辙。3手书劳问:手书,指秦观的来信,系托苏辙带交。劳问,慰问。4裁谢:写信作答。5递:指驿车,古代用来传递文书、信件。6粗遣:大体上还过得去。7老乳母:苏轼的乳母任采莲。8侪(chái柴):辈。9縻:束缚。10亹(wěi尾)亹:形容说话或文章娓娓道来,具有感人的力量。{11}公择:即李公择,名常,字公择,黄庭坚之舅。{12}莘老:即孙莘志,名孙觉,苏轼友人。时任徐州知州。{13}决坏藩墙:喻冲破不再作文章的自我约束。藩,篱笆。{14}衮(gǔn滚)衮:形容说话连续不断。{15}贾耘老:即贾政,苏轼之友,家贫。{16}王生:指蜀人王文甫,名齐愈。{17}潘生:潘大临,字邢志,从苏轼游,诗人。{18}椑(bēi卑):柿的一种,今称油柿。{19}子骏:鲜于子骏,四川阆中人,苏轼之友。{20}勾当:料理。{21}李端叔:李之仪,字端叔,扬州人,著名词人,苏轼之友。苏轼托秦观将自己写给李之仪的书信转交给他,故云:“李端叔一书,托为达之。”

    苏轼门下有著名的四学士,秦观就是其中之一。秦观,字太虚,又字少游。他是扬州高邮(今江苏高邮)人,与黄庭坚、晁补之、张耒合称“苏门四学士”。苏轼与秦观的关系尤为密切。《答秦太虚书》是反映苏轼与其弟子秦观的特殊关系的名篇佳作。

    本文系作者于元丰三年(1080)贬谪黄州时写给秦观的一封回信。信中以谈家常的方式,真切地记述了自己初贬黄州时的生活境遇与精神状态。其中谈到黄州的人情交往,显示了作者坦荡的胸襟与洒脱开朗的性格。同时,无论是介绍自己养生方术,还是指点秦著书应举,还是评述黄州的日常生活,字里行间都充满了与秦观倾心诲教,关怀备至的特殊交情,于后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。

    开头一段,就从秦观的来信说起,对自己因循拖延,迟未作复深感惶愧,对秦观情意殷切、“劳问甚厚”表示感谢。接着就讲到自抵黄州后,自己与亲人所遭到的不幸:先是弟弟苏辙刚到筠州贬所,便遭遇丧女之痛;继则相随自己多年、视同家人的老乳母又在黄州去世;接着,堂兄又卒于成都。前两件事,都和“乌台诗案”所引起的政治迫害有着间接的关系。这接二连三的家庭变故,使苏轼在精神上身体上都受到沉重的打击。他感慨说:“异乡衰病,触目凄感,念人命脆弱如此。”这个开头,充满了沉重的人生悲慨,面对友人的问候,便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。

    因为秦观在来信中曾提及“得疾不轻”之事,故第二段紧接以上的话头,去谈自己“用道书方士之言,厚自养炼”的情况,既是对秦观的建议的答复,也是反过来向体弱的秦观介绍自己的“养炼”方法与经验心得,表示对他的关切。

    其中介绍“养炼”之事,具体而周详,看得出来苏轼对此事的认真态度,说明苏轼虽身遭废弃,却并不颓丧沉沦;虽“念人命脆弱如此”,却更珍惜生命,热爱生活。其中两次提到谪居“无事”、“太虚他日一为仕宦所縻,欲求四十九日闲,岂可复得耶”,强调“养炼”之事须有闲方可实行,其中既含有因谪居无事而得“厚自养炼”的意外良机,表现了苏轼的幽默感,又暗透出对“谪居无事”的不满和对已往仕宦经历的厌倦。

    第三段是对秦观寄示诗文的称许和对秦观提出“宜多著书”的建议。用“超然胜绝,亹亹焉来逼人”形容秦观的诗文,是对其诗文超凡脱俗境界和感人艺术力量的高度评价。虽然秦观屡试未第,为谋政治与生活出路,自不得不应举而求禄仕,但“应举不可必”,而著书既符合当时试进士重策论的时尚,又可传之后世,故劝其“多著书”,并特别标举寄来的文章中“论兵及盗贼等数篇”均为“卓然有可用之实者”,即识见超卓,切合实际需要者。

    第四段由秦观谈到彼此相熟的几位友人的近况。其中提到为程公辟的儿子履中写哀词一事时,特别表明自己自从因“乌台诗案”获罪以来,“不复作文字”,而且自我约束颇严。这其中有因文字得祸之后忧谗畏讥之情,更有对自己刚直倔强个性难以改变的自我认识。

    五、六两段主要是转写自己在黄州如何过穷日子的方法。无论是挂钱屋梁按日支取,还是其他具体办法,都越出方法的范畴,升华为一种乐观自信的人生态度。有此态度,才能达到“胸中都无一事”的人生境界和心灵境界。末段是对彼此相熟的几位朋友情况的问候,并托秦观转交信给李之仪。恍见作者悄然灯前,纸短情长,一时情景如画。

    不得不提的是,本文的文笔极为自由洒脱、亲切自然,充满了浓郁的人情味和生活气息,显现出苏轼特有的幽默风趣。这在后一部分内容中更有淋漓尽致的表现。

    后人评论

    黄震《黄氏日钞》卷六二曰:“《与秦太虚书》说在黄州挂钱梁上,日用百五十钱之法,武昌山水佳绝,食物多贱、人情相与之乐,善处困者也。”

    答张文潜书

    轼顿首1文潜县丞张君足下。久别思仰2。到京公私纷然,未暇奉书。忽辱手教,且审起居佳胜,至慰!至慰!惠示文编3,三复感叹。甚矣,君之似子由4也。子由之文实胜仆,而世俗不知,乃以为不如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,其文如其为人,故汪洋澹泊,有一唱三叹之声,而其秀杰之气,终不可没。作《黄楼赋》,乃稍自振厉,若欲以警发愦愦5者。而或者便谓仆代作,此尤可笑。是殆见吾善者机也。

    文字之衰,未有如今日者也。其源实出于王氏。王氏之文,未必不善也,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6。自孔子不能使人同,颜渊7之仁,子路之勇,不能以相移。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!地之美者,同于生物,不同于所生。惟荒瘠斥卤之地,弥望皆黄茅白苇,此则王氏之同也。近见章子厚8言,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9,欲稍变取士法,特未暇耳。议者欲稍复诗赋,立《春秋》学官,甚美。仆老矣,使后生犹得见古人之大全者,正赖黄鲁直10、秦少游、晁无咎、陈履常与君等数人耳。

    如闻君作太学博士,愿益勉之。“德如毛,民鲜克举之。我仪图之,爱莫助之。”此外,千万善爱。偶饮卯酒{11},醉。来人求书,不能缕{12}。

    【注】

    1顿首:书简中表致敬的习用语。2思仰:思念仰慕。3文编:指诗文稿。4子由:苏轼之弟苏辙,字子由,北宋散文家。5警发愦(kuì溃)愦者:使糊涂人醒悟奋发。警发,警醒。愦愦,糊涂。6好(hào耗)使人同己:喜欢要别人写的东西与自己的一样。7颜渊:春秋时鲁国人,名回,字子渊。8章子厚:章惇(dūn敦),字子厚,北宋建州蒲城(今属福建)人。9患文字之陋:忧虑文风衰敝。10黄鲁直:黄庭坚,北宋诗人、书法家。{11}卯酒:清晨饮酒。{12}(1uó罗)缕:指语言委曲详尽而条理细密。

    张文潜,名耒,北宋诗人。“苏门四学士”之一,曾任太常少卿。元丰八年(1085)哲宗赵煦即位,时方十岁,由高太后执政,召回苏轼担任起居舍人。这封信便是同年到京后所写,信中对当时文坛作了评论,指出当时文风“衰”的原因,并对张耒等人寄予厚望。

    第一段赞张之文风似其弟子由。然后着重谈了子由文风,“其文如其为人”,“汪洋澹泊,有一唱三叹之声”,有“秀杰之气”,即气势磅礴,天然无饰,意味醇厚,吟咏不尽,有超拔伟杰之气。并举出《黄楼赋》的例子,说明其风格多变,并谦虚总结为“子由之文实胜仆”。这一段中,作者特别强调说“文如其人”,作文要有自己的风格,如此才能避免文风之衰,为第二段埋下伏笔。

    第二段主要指出今日文风衰退的原因在于王安石“好使人同己”。王安石与苏轼两人政治观点不一,其为文观点也不一样。王安石在推行新政时,主张让别人写出与自己相同的文章。王安石强调“同己”,苏轼主张“文如其人”,强调“不同”;只有“不同”才能多姿多彩,才能出现“古人之大全”,摆脱今日“文字之衰”。为了加强论证,特举出孔圣人均“不能使人同”,以弟子颜渊之仁、子路之勇予以反证。又以土地之美在于“不同于所生”,如果强行“同”则只能在盐碱地上“弥望皆黄茅白苇”。正反论证,更加严谨有力。又以“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”想改变取士之法,而未得时日,进一步强调了“不同”的当务之急。

    而后,以黄庭坚、秦观、晁补之、陈师道、张耒等数人为例,具体说明“古人之大全者”,这些人虽同属“苏门六君子”,但文风各异,成就灿然。黄庭坚诗风奇险,开创江西诗派;秦观词含蓄缠绵,是婉约词派的代表;晁补之诗词散文清丽可人,别具一格;陈师道是江西诗派代表作家之一;而张耒诗文风格则接近苏辙。再一次强调“文如其人”,反对“使人同己”,反对千人一面,认为只有有所“不同”才符合文学发展的规律。

    第三段主要是表明写信目的,“愿益勉之”,勉励张耒任太学博士后为振扬文风而努力,也回应了本文文题。

    本文结构严谨,论证透彻,如行云流水,滔滔不绝。全文围绕反对“使人同己”,主张“文如其人”的主旨而展开。第一段以叙为主,谈“文如其人”,善形象譬喻,旁征博引。第二段以论为主,反对“使人同己”,书典语典,化用活脱,从正面、反面、侧面,多方面论证“同己”的危害性,进一步说明“不同”的必要性、重要性。第三段归至文题,鼓励张文潜为扭转颓衰文风而努力,层层推进,首尾照应。

    后人评论

    释惠洪:“以其理通,故其文涣然如水之质,漫衍浩荡,而其波亦自然而成文。盖非语言文字也,皆理故也。”(《石门题跋》卷二)答谢民师1书

    近奉违,亟辱问讯,具审起居佳胜,感慰深矣。轼受性刚简,学迂材下,坐废累年,不敢复齿缙绅。自还海北2,见平生亲旧,惘然如隔世人,况与左右无一日之雅,而敢求交乎?数赐见临,倾盖如故,幸甚过望,不可言也。

    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,观之熟矣。大略如行云流水,初无定质,但常行于所当行,常止于所不可不止,文理自然,姿态横生。孔子曰:“言之不文,行而不远。”又曰:“辞达而已矣。”夫言止于达意,即疑若不文,是大不然。求物之妙,如系风捕影,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,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,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?是之谓辞达。辞至于能达,则文不可胜用矣。

    扬雄3好为艰深之辞,以文浅易之说,若正言之,则人人知之矣。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,其《太玄》《法言》,皆是类也。而独悔于赋,何哉?终身雕篆,而独变其音节,便谓之经,可乎?屈原作《离骚经》,盖《风》《雅》之再变者,虽与日月争光可也,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?使贾谊见孔子,升堂有馀矣;而乃以赋鄙之,至与司马相如同科。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。可与知者道,难与俗人言也,因论文偶及之耳。

    欧阳文忠公言:“文章如精金美玉,市有定价,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。”纷纷多言,岂能有益于左右,愧悚不已。

    所须惠力法雨堂4两字,轼本不善作大字,强作终不佳;又舟中局迫难写,未能如教。然轼方过临江,当往游焉。或僧有所欲记录,当为作数句留院中,慰左右念亲之意。今日至峡山寺,少留即去。愈远,惟万万以时自爱。

    【注】

    1谢民师:谢举廉,字民师。2自还海北:宋哲宗元符三年(1100),作者由海南遇赦北归还京。3扬雄:西汉辞赋家。4惠力法雨堂:指清江县惠力寺法雨堂。

    《答谢民师书》写于宋元符三年(1100),当时谢民师在广东做官,遇到苏轼北归,他“袖书及旧作遮谒”,得到苏轼的称赞,彼此结交为友。于是苏轼在分别后写了此信,信中称赞谢的文章“如行云流水”,流畅自然,没有丝毫的勉强和赘言,实际上也借此表达了苏轼自己对写作的体会,借此提倡自然而清新的写作要求,即使在今天,这种“自然美”的作文的提法依旧有积极的现实意义。

    信的开头从两人的交情说起,“轼受性刚简,学迂材下”,自谦说自己秉性刚直,贬谪多年,已经不敢忝居士大夫之列了。如今见到自己的故友谢民师,自是十分欣喜。“数赐见临,倾盖如故,幸甚过望,不可言也”,两人过去交往并不多,但是承蒙谢多次关切,感激不尽。这些话看起来是“例行公文”,实际在不露声色中暗含深意。自谦更是对自己刚直不阿的自矜,多年不见,流露出的是多年贬谪生涯的不堪回首。这个开头,将此时苏轼的历经磨难重真情的人生感触写得非常贴切,更为下文的展开奠定基础。

    接着,苏轼就谢民师的来信及文章谈自己对文学创作的见解。他先称赞谢的文章“大略如行云流水,初无定质,但常行于所当行,常止于所不可不止,文理自然,姿态横生”,具有高度的自然美。可以看出,他所赞赏的谢的文风正是自己致力推崇的文章风貌。如何才能达到“行云流水”的高度呢?他引了孔子两句著名的论文名言作为自己的论点,并加以创造性的阐释与发挥。“言之不文,行而不远”,即说话作文要有文采。又说要“辞达”,要“了然于心”,并使“了然于心”的客观事物“了然于口与手”,即通过生动形象的语言与文字将其成功地表现出来。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“辞达”,才是“笔力曲折无不尽意”“得心应手”的辞达。“了然于心”与“了然于口与手”,实际上包含了创作者对客观事物的深入观察、体验、认识与艺术把握,并将这种艺术把握化为鲜明的艺术形象的创作过程。这样的辞达,自然是创作中难以企及的高境界,因此作者最后总结说:“辞至于能达,则文不可胜用矣。”短短一段话,极富创造性地对传统的“辞达”说作了发挥,将其提高到艺术创作规律的高度。

    接下来一段,就扬雄的创作和有关言论发表自己的见解,从批评反面现象与意见中进一步阐述“辞达”的艺术标准。先一针见血地指出“扬雄好为艰深之词,以文浅易之说”,评价这只是雕虫篆刻的文章末技;并认为他追摹《易经》《论语》而作的《太玄》《法言》便是雕虫篆刻的典型。并以屈原的《离骚》为例,说明扬雄虽然后来有所改进,但并不能改变其单纯模仿、雕虫篆刻、以艰深文浅陋的实质。最后感慨说:“可与知者道,难与俗人言也,因论文偶及之耳。”一句不经意的感慨,将谢看做自己的知己之意暴露无遗。

    最后,针对自己的论述,籍着欧阳修之口,提出来自己的主张——“文章如精金美玉,市有定价,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”。即真正的“辞达”之文,深入浅出,方能够传之广远。结尾是对谢为慧力寺求字一事的答复。

    这封书信,秉承苏轼一向的精练概括、轻松灵妙的风格,可以说,这本身便是“行云流水,初无定质”风格的完美体现,更是“辞达”的高级样本。既给人以思想上的启迪,又能够给人以美好的享受。

    后人评论

    陈献章:“此书大抵论文,曰‘行云流水’数语,此长公文字本色。”

    喜雨亭记

    亭以雨名,志喜也。古者有喜,则以名物,示不忘也。周公得禾1,以名其书;汉武得鼎2,以名其年;叔孙胜敌3,以名其子。其喜之大小不齐,其示不忘一也。

    余至扶风4之明年,始治官舍。为亭于堂之北,而凿池其南。引流种树,以为休息之所。是岁之春,雨麦5于岐山之阳,其占为有年。既而弥月6不雨,民方以为忧。越三月,乙卯乃雨,甲子又雨,民以为未足。丁卯大雨,三日乃止。官吏相与庆于庭,商贾相与歌于市,农夫相与抃7于野。忧者以喜,病者以愈,而吾亭适成。

    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,而告之曰:“五日不雨,可乎?”曰:“五日不雨则无麦。”“十日不雨,可乎?”曰:“十日不雨则无禾。”“无麦无禾,岁且荐饥8。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,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,其可得耶?今天不遗斯民,始旱而赐之以雨,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,皆雨之赐也,其又可忘耶?”

    既以名亭,又从而歌之,曰:“使天而雨珠,寒者不得以为襦9;使天而雨玉,饥者不得以为粟。一雨三日,繄10谁之力?民曰太守,太守不有;归之天子,天子曰不然;归之造物,造物不自以为功;归之太空,太空冥冥。不可得而名,吾以名吾亭。”

    【注】

    1周公得禾:周公是西周初期的政治家。成王之弟得到一株两苗合生一穗的谷子,认为是吉祥物,献给成王,成王转送周公,周公因作《嘉禾》,已佚。2汉武得鼎:公元前117年,汾阴发现宝鼎,次年改年号为元鼎。3叔孙胜敌:春秋时鲁大夫叔孙得臣击败狄军,获其首领侨如,因名其子为侨如。4扶风:汉代郡名,此指凤翔府。今陕西宝鸡市东,苏轼时任凤翔府签书判官。5雨(yù玉)麦:下麦子雨。因龙卷风把地面的麦子卷入空中,故会出现这种现象。6弥月:整整一个月。7抃(biàn变):鼓掌,表示喜乐。8荐饥:连年饥荒。荐,屡次,重复。9襦:短衣。10繄(yi衣):多用于句首,无实义,相当于“惟”。

    苏轼于嘉祐六年(1061)任凤翔府签书判官,第二年修建此亭,恰逢喜降春雨,于是命名为“喜雨亭”以“志喜”。文章从该亭命名的缘由写起,记述建亭经过,表达人们久旱逢雨时的喜悦心情,反映了作者对儒家重农、重民的仁政思想的认同。

    全文围绕着“雨”这个中心,层层展开,结构严谨,层次清楚,语言流畅,句法灵活,笔法多变,在记叙中有议论、有抒情,充分体现了苏轼散文如行云流水且变化莫测的风格。

    全文共分四段。第一段是总写。“亭以雨名,志喜也。”用雨来给亭命名,是为了表示喜雨的感情。文章开始即点明了用“雨”命名的缘由,与“喜”字紧密联系在一起。作者援引了历史上的三件事作铺垫,说明“古者有喜则以名物”,古人常常采用喜事来命名,以纪念喜事。一是相传周成王的同母弟唐叔得一异禾,献给了成王。成王将禾转送了周公。周公于是作了《嘉禾》一篇。二是汉武帝在汾水上得一宝鼎,于是改年号为元鼎元年。三是鲁文公十一年,北狄鄋瞒国伐鲁,叔孙得臣抗敌获胜,并俘获了国君侨如,于是特将自己的儿子命名为侨如。

   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,作者所举之人都是帝王将相,所举之事都是关涉国家安危的大事,作者把喜雨亭命名的事与之等量齐观,正表现了他对春雨的极大喜悦和极度重视。三个例子就是三个排比句,借助这种句法,使文意说理透彻、论证严密。

    可以说,作者紧扣一个“雨”字,一个“喜”字。在不到五百字的文章中,“雨”字出现了15次,有两次作动词使用,“喜”“乐”共出现6次。通篇都贯穿着为雨而喜的喜气洋洋的气氛。

    第二段是从屡降春雨写官吏、商贾、农夫的喜悦心情。第三段是借亭上宴饮,从国计民生方面抒写喜雨之情。“其又可忘耶”一句点出以喜雨名亭的缘故。第四段用“既以名亭,又从而歌之”承上启下,以歌作结,歌词包括下雨的功用和归功于谁两个方面的内容。在九百多年前的封建社会,作者能摆脱古代的迷信和天子主宰一切的束缚,以唯物的观点来解释自然现象,是难能可贵的。

    这篇文章善于立意,巧于布局,很有特色。在官府之内修建亭子,作为官吏们“休息之所”,本与老百姓毫无关系;但作者却把它写得与百姓“忧”“喜”相关,表现了作者关心民生疾苦,与百姓同忧患、共欢乐的思想感情。

    此外,本文表现出了作者丰富的想象力。文中从古人说到今人,从人间说到天上,从农夫说到官吏、商贾、忧者、病者以至太守、天子、造物、太空,从衣食问题说到狱讼繁兴、盗贼滋盛,思想何等开阔,联想何等丰富!

    后人评论

    吴楚材、吴调侯《古文观止》:“只就喜、雨、亭三字,分写,合写,倒写,顺写,虚写,实写,即小见大,以无化有,意思愈出而不穷,笔态轻举而荡漾,可谓极才人之雅致矣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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